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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月亮(1 / 2)

鲸落 岚向生 4672 字 2023-05-09

陈朽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不被喜欢的存在。

从小他被母亲揪着耳朵骂的时候,总是听见母亲说着重复的话:“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讨债货!早知道就不该生下你!”

他连名字都带着两人浓浓的厌恶。陈朽,朽木不可雕也。这是他母亲给予他的名字。说不清到底是他母亲对父亲的憎恨移情还是对自己一生的悲叹。

总之没人期待他的出生和成长。

七岁时母亲终于受不了父亲的辱骂和永远颓废的生活态度。她收拾好一个小包袱,连夜离开了这个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希望的家。

陈朽当时就缩在角落里看着母亲收拾,没有对他嘱咐一句话,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他心里有了预感,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将成倍的怒火撒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他几乎没有没受过伤的地方。

他同情母亲,也埋怨自己。要是不是因为有了自己,母亲也不会蹉跎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在这个男人身上。

仿佛生来就带着罪恶,这个观念被念叨久了,慢慢地就植入到他的意识层面当中去。

陈朽也不喜欢自己。没人会喜欢这样的他。

他从小就没穿过好衣服,邻居家叔叔阿姨趁着他父母不在家时会好心地救济他,给他一口热乎饭吃,避免了他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饿死在家中。

他就这样穿着百家衣一天天长大。

不过也就如此了,尽管同情他,但没有任何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和这样的孩子做朋友。仿佛拥有那样一个父亲,迟早祸事会被波及到自家孩子身上。又或者是觉得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他父亲那样,长成一个社会败类。

陈朽并不介意,甚至是感激的。他经历过饥寒交迫无人问津,能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帮助都铭记在心。

他知道自己不好看。因为没有钱,也没人照顾他的生活,更没人教导他,他从来都留着乱糟糟的头发,过长的刘海挡住半张脸。衣服也是脏兮兮的,身上还总带着伤。

普通人家的孩子很小就懂得对比了,自然不愿意和他交往。

陈朽也没钱上学,等到他母亲离开后,父亲更是一个子儿都不愿意出。为了养活自己,他不到八岁就开始打工干活。

没人愿意收童工,他只能做一些价钱又低出力又多的活儿,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生活。

那些年,他最渴望的就是吃一顿饱饭,不用担心第二天的饭碗会不会丢,也不用畏惧父亲会不会突然回家,给他一顿拳打脚踢,搜刮走他全部的微薄薪水再大摇大摆的离开。

“你是老子的儿子,赚的钱当然应该孝敬老子!”那个男人总是不满意手里毛票子的厚度,临到出门还要给他一两脚。

有时候干活干不好被雇主挑刺找茬,回到家累到极致,发烧发到意识模糊时,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儿腐朽的废木,丢在路上谁也不会多看上一眼的那种。

一次次被打到半死不活,他逐渐认清了,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终有一天会腐烂在某个黢黑的角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堆无意义的垃圾。

他开始混日子,和一群或无家可归或半道缀学的小混混一起满街小巷地收保护费。打群架争地盘,勒索威胁都掺一脚,陈朽有时候也不清楚自己是在干些什么。

他打架狠,带着不要命的气势冲在第一线,时间久了也闯出了一点子名气,在他们那片区没什么人敢惹,还混成了个老大当。

到后来连那些好心的叔叔阿姨也不再和他交流了,收回了自己不多的同情心。他们偶尔投射过来的视线带着惋惜,令陈朽觉得难堪不已,好似在说:看吧,果然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人了。

陈朽五岁时以为自己会死在父亲的拳头下,七岁时以为自己会死在负担过重的打工后,十三岁时以为自己会死在“帮派”的斗争里。

同龄的孩子已经从小学毕业,顺利步入初中。陈朽的生活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团糟。

就这样吧,每天晚上入睡前他都如此告诉自己,就这样吧。

事情发生转变的那一天陈朽后来每一次回忆都心里一阵怀念和酸涩。

他的小弟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都在,趁他不在时主动找好了新的收入来源。只见他们呼啦啦围成一圈,中间是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从背影上看不像是他们这片的人,因为他的背太挺拔了。

住在这片街区的人收入哪怕在这里数一数二,也都带着一股子生活的疲惫,每天想着的都是将自己的孩子送出去,期望着自己的下一代能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

当然也有些悠闲的人存在,但多半是日子熬出来的大爷大妈,拿着孩子给的生活费,闲来无事唱个歌弹个曲儿,楼底下散散步跳跳舞,日子过得悠闲而惬意。

除此之外最特殊的,当属靠近山头那边的唯一的一栋小别墅了。不用多琢磨都知道里面住的人肯定不缺钱。

那里面的主人是一对人很好的老头老太太,浑身的儒雅温柔是装不出来的。他们什么事

情都喜欢亲力亲为,偶尔出来买菜时陈朽见过几面,远远地就避开了去。

陈朽插着兜慢悠悠向着自己小弟们的方向走去,他的小弟们看到他来,自发地开出一个口,恭迎他的到来。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缓缓转过了身,似是根本没有被这阵势吓到,双眼透着一股沉着冷静,又像是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陈朽第一眼就知道她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太漂亮了,皮肤是健康的奶白,化了浅淡的妆容,眼尾晕染出一抹柔和的粉。她的唇色水润,唇珠饱满,被众人注视着神色不变,嘴角自然而然翘起微微的代表礼貌的弯度,明显出自教养很好的家庭。她长直的黑发披落肩头,穿着一身浅紫色的长裙,脖子上戴了一根缀花choker,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高贵的富家小公主。尽管小公主的个子有些高,年龄估计也不大,却至少得有176,对于女孩子而言有些过于高挑了,不过放在她身上并不违和,反倒更显她腿长。

陈朽才十四岁,早年还一直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此刻才堪堪赶上她的身高,或许还低上那么一两厘米。

女孩清亮的目光转到他的身上,和他对视。陈朽只觉得周围的景物都模糊消散了,化作一片模糊的白,只余中间的人愈发清晰。他回过神来,突然感觉眼睛有点涩,像是突然被日光照进了眼底。

陈朽驱散了围在周围的一众小弟们,低着头没再和女孩对视,只匆匆地赶人道:“你走吧,他们不会再堵你。”

站在林长青的角度看去,面前的男孩有些过于腼腆了,面上凶狠狠地斥退了他的同伴,对上自己时却害羞似的,连眼神都躲躲闪闪的。

他轻笑了一声,见到男孩明显更拘谨了,便收了嘴边的笑意,认认真真地给对方道了谢,“谢谢你。”

陈朽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催促她:“没事就赶紧走,下次别一个人走这种小路。”连暗含的关心都藏在凶恶的语气下。

他看着女孩听话地转身,从巷子里走了出去,回到大路上。

声音真好听啊,陈朽想。他做贼一般,街区一霸此时像个偷偷摸摸的小贼,鬼鬼祟祟地隐了身形,借着各种障碍物掩藏自己,悄悄地远远缀在女孩身后。

陈朽看着女孩穿着小高跟,露出精致纤细的脚踝,颇有闲情逸致地走在无趣又平常的道路上,时不时打量着周遭的布置和行人,还停下来买了一杯奶茶。

陈朽透过橱窗的玻璃,注意到女孩喝了一口就没再喝了,并没有认为对方娇气,反而觉得这种快速冲泡出来的充满着香精奶精味道的廉价的小食配不上她。这样矜贵又漂亮的小公主合该享受最好的。

陈朽不懂得女孩对街道怎么有那么大的兴致,一直靠着双脚走,也没叫车来接她。他抬头看去,仍旧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无聊景致,充斥着人间嘈杂和无谓的喜乐悲欢。都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过因了小公主的存在,往日的街景仿佛在一瞬间活跃起来。

下午的阳光洒下金色的因子,跳跃着律动在女孩的身侧。陈朽同样沐浴在同一片日光下,自出生来第一次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好似自己也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之下了。

他脚步挪移踏入另一片阴影,转瞬间清醒过来,心下唾弃自己的无端妄想,却还是舍不得离开,尾随着女孩一路到了近山的别墅周围。

见到别墅的那一刻陈朽前所未有的冷静。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能见过女孩一次就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

在女孩平安进到别墅里,再也看不见时,陈朽才从树后面现出身来,最后望了一眼别墅紧闭的大门,背着光往回走。

自那天起,陈朽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别墅附近凑。老夫妻围了好大一圈的花圃,专门请了人照料,一年四季都开得绚烂无比,也是别墅在这个地方最特殊的一点——好似无限生机和可能都栽种到了他俩的小花园里。

陈朽第一次觉得原来花可以开得如此漂亮,就像女孩那天脖子上系的装饰品,令人小心翼翼地远观,连稍大一点的动静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了这种美丽的生物。

陈朽逐渐了解了女孩的日常安排——她喜欢穿长裙,喜欢弹琴,喜欢看书,并且每天会花上一会儿的时间什么也不干坐在花园里发呆。就是发呆,女孩看上去也依旧优雅。

陈朽见到女孩,才惊觉原来穿裙子可以如此漂亮。女孩的脖颈上总是缠绕着一圈choker,有时候有佩花,有时仅仅是单独的一根两指宽左右的纯色锦带。不过无论是怎样的搭配,都和女孩的小裙子相得益彰,配饰得恰到好处。

陈朽从前只觉得那些酸文里用月亮来指代一个人是一件很令他费解的事情,现如今他却叛变了,深觉“月亮”对于女孩儿而言真真是恰到好处的指代。

他也开始在心里悄悄称呼女孩:我的月亮。

就这样远远的能看上几眼他就知足了,月亮就该如此这般高高在上,皎洁明亮。陈朽不需要月亮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他安静地守护着自己的月亮,每次在女孩上街闲逛时都默默地跟在对

方身后,帮她赶走所有对月亮有所觊觎的不怀好意的小年轻和小混混们。

日子仿佛突然平静下来,陈朽有了自己的月亮,觉得生活仿佛都带上了一种岁月安稳的美好的滤镜。他同样意识到了自己生活上的的糙,背着自己的小弟们学习如何打理自己。

陈朽的衣服再也不像以前那般,随随便便弄脏了也不在意。他买了很多件白t-shirt和白衬衫,尽管都是些廉价款,他也珍重地洗干净熨平整,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

但他的刘海儿还是挡住了小半张脸,让人难以窥见他全部的样貌。陈朽不喜欢完全暴露在别人眼中,刘海儿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更深层次的他不希望女孩看见自己的脸,总觉得长得不好看的自己会冲突到对方。除此之外更多的,陈朽不愿意往深里去想。他有些着迷于如今的现状,不愿意再去琢磨那些无望的,冲突的,纠缠的,绝望的现实。

陈朽忘记了自己根本没给女孩看见的机会,固执地不去修理头发,发梢长长了和以往一般,随手自己就剪了。

他听见过别墅的老夫妻叫女孩:长青,但他还是喜欢自己给她起的称呼。

陈朽每天的意义变成守着他的月亮,因为他知道月亮不会一直呆在这个落后的乡下小镇,她会回到她来时的地方,一个精致而华美的地方。看一天少一天,陈朽把每一眼当作是最后一眼,格外珍重。

日子本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女孩在某一天如她来时一般悄然离开,直到陈朽长大,变成一个普普通通混日子的青年,到老人,然后在每一个普通的夜晚翻出自己记忆里的珍藏,念一遍:我的月亮,汲取第二天睁眼的力量。

陈朽从未幻想过月亮有一天会主动跳进他的怀里来。

他努力把自己从争斗胡闹的日子中摘出来,回归了从前打工的生活模式,只不过全部改成了夜班。

前一天的工作量有些大了,陈朽有些疲累,靠着别墅外的树干不知不觉沉浸在这片令他感到无比安心和轻松的氛围里,眼皮越来越重,一不小心就睡着了。没睡几分钟,打了个盹的功夫,他的头猛然失去控制往下一坠,陈朽仿佛一脚踏空,整个人一哆嗦从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然后他一睁眼,看到他的月亮正站在距离他只有几步的位置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陈朽揉揉眼睛,啊,是糊涂了,月亮都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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